有人匿名向紀檢部門反映:陳鵬收企業黑錢,把案子壓下去了,不再辦理。
紀檢部門的突然介入,這讓就職于北京市食藥監局的陳鵬有點懵。他反應過來后,一再要求提供證據,投訴人說稍后提供,再無音訊。
但是,紀檢部門卻盯住陳鵬不放,反復問他是否跟企業有利益輸送。
面對這種“黑狀”,現在陳鵬和同事們早已司空見慣,但束手無策。
“他們不停打電話催促辦案,這樣他能盡快拿到賠償。你稍微遲點,他們就不滿意,然后向紀檢部門舉報。你說誰愿意被紀檢部門盯上?同事們還以為你犯啥大事呢。”陳鵬面帶怒氣。
投訴陳鵬的是一名職業打假人。
在這個暗黑江湖中,打假人分為三六九等,師徒制是打假界的特色,每個打假人又都能成為師父,但企業、大超市和商場是他們圍獵目標。
職業打假人有一個共同的信仰:打假人在替天行道的同時,還能把錢掙了。不過,錢確是他們追逐的終極目標。
當然,高收入伴有高風險,打假人也常陷入企業“局中局”。
在中國打假圈,職業打假三劍客是打假界領軍人物。
王海、葉光、晏勇,它們就像是世界名著《三劍客》里面的阿多斯、波爾多斯、阿拉米斯,時時準備對假貨一擊致命,同時贏得掌聲、榮譽和利益。但他們也因炒作、巨額索賠被人詬病。
孫毅和王海同一年且均因偶然機會進入打假圈。
“你愿意給我們酒廠打假?我們告訴你鑒別方法。”五糧液的專職打假人員問孫毅。
“能賺到錢,我就干。”孫毅與對方一拍即合。
有次,孫毅發現某商場售賣五糧液假酒,喊來當地工商局,工商局問他怎么能知道假酒,孫毅說他給五糧液酒廠打電話,讓酒廠的人辨別真假,結果證實是假酒。這是孫毅第一次嘗到打假的甜頭。
這件事讓孫毅走上打假之路。
1995年,《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剛施行滿一年,但職業打假一直爭議不斷,也一度陷入低谷。直到2013年12月,最高法出臺《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的法律解釋,該解釋將在今年3?15正式施行,明確支持“購買者”在食品和藥品等領域知假買假,索取十倍的高額賠償。
20年過去了,假貨從大商場轉戰小攤販,從線下轉移到線上。
那時,孫毅常去商場掃貨,一旦發現假貨,他就謊稱公司需要訂貨,一次性把貨物買光。
“買貨必須開票,這是證據。”孫毅說,有次他到商場打假,投訴后,商場說代理商跑了,他就起訴商場。
商場一般選擇協商私了。
孫毅解釋,比如北京某百貨大樓或知名大商場的柜臺,商家給商場要交80萬到100萬的抵押金。假如商家在柜臺賣假冒偽劣商品,百貨公司或商場接到投訴后,用抵押金先行賠付消費者的權利。
“假如我們發現假貨,商家會主動給打假人打電話,說咱們私了,這就打假成功了。”孫毅說。
在這個暗黑江湖中,打假人也分三六九等。
孫毅曾經見過一名打假人,隱藏在幕后,但員工發現問題的產品后,花幾十萬買下,然后讓他律師處理。平時,這名打假人全球各地旅游,有時泡著溫泉,電話指揮律師,一旦打假成功,錢就打到他賬戶。這人就是“高端”打假人。
而孫毅屬于中端打假人。因為他成立一家咨詢公司,擁有40余名員工,散落在北京、南京和濟南等地,每個城市四五人。
城市的選擇是經過孫毅深思熟慮的。他說,員工必須布局在全國各大省會城市,那里網購平臺多,購買力強,不易被察覺。平時員工在網上找假貨,一旦有人發現線索,立即通報給其他人,讓大家動起來,整個團隊就給盤活了。
孫毅看不起低端打假人。
“這些人敗壞行里的名聲,真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他說,那些人單打獨斗,他們奔走各個超市和商場,然后把貨物藏在犄角旮旯,或者藏在冰箱、洗衣機等電器里,用本子記下保質期,當產品過期后,再取出產品,索要賠償。
打假人有各自的偏好。有人喜歡打食品、首飾品類的假貨,這些能留給自己吃用;有人對珠寶首飾情有獨鐘,因為交易大額,掙的也多;還有人愛和電子產品打交道,因為轉手就可以以假亂真賣給他人……
不過,孫毅是什么產品都打。
但這又是個封閉的圈子。孫毅說,每個打假團隊信息不可能共享,這關系到利益。一旦發現假貨,他會在網上把這種產品全部買下,起訴生產企業。
“不然一年怎么能掙幾百萬。”孫毅大笑。
在孫毅得意的時候,陳梅正在QQ群里感嘆:“開車容易下車難。”
這是打假圈里的黑話。開車指的是網購平臺上找到假貨,下車是拿到店家的賠償,翻車是指索賠失敗。
“在打假圈子里,誰說沒翻過車,那都是騙人的。翻車不怕,那就退貨退款唄,只不過多掏點運費。”陳梅最擅長“吃貨”。
在當今的打假行業,主要分為兩類操作,一類是賠償,另一類是“吃貨”。賠償就是大家理解的那樣,買到假貨依照相關法律法規相商家索賠。“吃貨”是指退款不退貨,打假人不費成本地拿到貨,然后自用或者將貨轉賣給他人。
在陳梅看來,“吃貨”不是所有東西都能吃的,一般只吃假貨,品類包括手表,衣服鞋子和化妝品等。
拼多多一直被假貨詬病臺,但陳梅看不上。
“那里太便宜啦,你覺得有意思?”她只玩大單子。
“你看,剛退的,1700元。”前幾天,她購買一件羽絨服,把貨吃掉后,商家已經全額退款。
退款后,她把戰果發到各個同行群里炫耀。
“假貨不絕,打假人就不會失業。”現如今,陳梅早已把打假當做一份職業。
這是個龐大的群體。在QQ群搜索欄搜索“打假”二字,人數上千的群不計其數。群成員少則幾百人,多則2000人。
據一位知情者透露,在北京,職業打假人數量就高達幾萬人,他們以此謀生,最高收入上千萬。
陳梅的打假技巧是拜師學藝而來。
師徒制是打假界的特色,每個打假人都能成為師父,每個人都掌握著一套自有體系。
通過徒弟布道授業,師傅獲得488元學費。
2017年底,她交488元學費后,在群里拜一名高手為師。“拜師不是全為學東西,也是相互交個朋友,大家可以相互討論。”
“你們也可以拜我為師。”陳梅在同行群連發幾條消息,“‘吃貨’拜師488元,教會為止。賠償的可以帶車,一車188元,我給你鏈接,按我的步驟走,賠500。”
孫毅從不收徒弟,這也是他自我保護的辦法。
“徒弟們學個皮毛,就瞎跟人要錢,這就變成敲詐,屬于違法。”孫毅做事小心謹慎,“該要的錢你要,不該要的錢,你一分錢都不能拿。”
這也讓孫毅打假10余年從沒出過事。
但他的同行曾被人“做局”。有次,那名打假人在網上買兩個皮包,通過私下協商,賣家同意賠償2萬元。兩人見面時,對方拿個電腦,對打假人一口一個哥們兄弟,說咱們交個朋友,然后贈送一臺電腦,這邊電腦剛送給你,警察就突然出現,把打假人給抓了。
“這就是他們設的局。”孫毅有點惋惜。那個打假人無非是獲賠2萬元,你瞅著那電腦不值錢,但電腦里鑲嵌有貴重珠寶,價值10幾萬,結果把自己套進去,一口咬定,說你是敲詐勒索。
“你從人家口袋里掏錢,誰都不會舒服。”孫毅說,所以大家看著打假能賺錢,但稍不留神,整不好就被抓進去。
孫毅通過學習知識彌補自己不足。
有次,孫毅在網上一次性購買幾個男士皮包,標注是牛皮或羊皮,價格四五千元,拿回去檢測,發現是PVC材質。
孫毅混跡打假圈20余年,自然練就“火眼金睛”。“皮革有他的特點,是不是皮革一看就知道,像我們打了十幾年皮革了,我們拿手一摸,掃一眼就知道,。”孫毅哈哈大笑,“不怕買到真貨,因為買家可以無條件退貨嘛。”
職業打假人在圈里影響力大,也常會被企業“招安”。
孫毅曾經在某個商場買到假貨,另一名職業打假人給他打電話,說“哎呀,咱們都是同行,給點面子,你少要點錢吧。”
孫毅不想把事情做絕,就放對方一馬。
這幾年,職業打假人攪得趙威身心俱疲。
在他辦公室桌上,還擺放一張法院傳票。“我們又被起訴了。”趙威長嘆一聲。他是國內某知名食品企業法務部負責人。
趙威記不得,這是今年處理第幾起打假人起訴的案子。“這群人就是到法院起訴,又不直接找企業,他們怕被說成敲詐勒索。”
“他們就是折騰你,你去應訴,他們撤訴。當你返回時,他們又提起訴訟。”趙威大罵一句。
他說,職業打假人在網購產品后,向全國各地發貨,然后在當地法院起訴,比如案子在北京開庭,你去出庭,來回路費就一兩千,成本很高。
“他們目的是錢,開口就要幾十萬。”趙威嘴里嘟囔著。
“當你折騰不動了,那就只能給錢。”趙威說,職業打假人拿到錢后,還問是否交保護費,交完錢,保證企業不再有麻煩。
趙威不愿忍氣吞聲。
這次是他所在企業生產的凍干榴蓮被盯上,被起訴的原因是脂肪超標。
民間有個說法,一只榴蓮等于三只老母雞,也就是說它脂肪含量高。
這兩年,榴蓮使用凍干技術進行包裝,這就出現問題了,脂肪含量超過國家規定的標準。所以,職業打假人盯上這款產品,全國所有賣這款產品的企業都被起訴了。
北京市食藥監局稽查總隊相關負責人表示,在食品領域,假貨不多。職業打假人主要打包裝標簽的問題、成分表數值,占九成以上。
不過,大多數被投訴的企業選擇和解。
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經營者行為構成欺詐,消費者有權向其索賠,令其承擔“退一賠三”,或者依照《食品安全法》“退一賠十”。
趙威說,被打假人起訴的都是小案件,涉及的金額不過幾萬元,對于大企業來說很少,所以沒必要去應訴,大多企業選擇私下解決。
但趙威堅持打官司。
“不管花多少錢,我覺得值。”趙威說,他請的是業界知名律師,經驗豐富,官司也全部贏了。
但他所在企業付出巨大經濟代價。
他說,原本職業打假人只索要幾萬塊錢,官司是打贏了,但打官司的費用比打假人索要的賠償高太多。
近三年來,孫毅也感覺打假越來越難。
孫毅把行情不好歸結于政府的政策。他說,以前政府支持打假,但自從2017年來,工商局、法院等部門都不支持了,現在法律規定不支持打假人。
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辦公廳于發給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辦公廳的答復意見中,最高院首次表態:可以考慮在除購買食品、藥品之外的情形,逐步限制職業打假人的牟利性打假行為。
最高院還稱,現在職業打假人產生的負面影響也日益凸顯,主要現在知假買假行為有形成商業化的趨勢,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職業打假人、打假公司(集團),其動機并非為了凈化市場,而是利用懲罰性賠償為自身牟利或借機對商家進行敲詐勒索。
“一旦你要索賠啥的,他們說你只能去法院。”孫毅說,他在網上發現假貨,投訴到工商局,說在哪買到假貨,工商局就讓他們私下調解,但不從源頭開始治理,連產品下架的情況都很少。
政府執法人員對職業打假人也是頭痛不已。
北京食藥監局稽查總隊的相關負責人表示,職業打假人購買邊緣性的產品,產品的標準不好衡量;另外,有些職業打假人專門打前沿性的產品,法律規定不詳細,讓他們鉆了漏洞。
該負責人還稱,他們到處起訴企業,這種打假方式也是濫用司法資源。打假人投訴后,稍微有點不滿意,他們就到紀檢部門投訴辦案人員,要么說你不作為,要么說你收企業黑錢,“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現如今,孫毅在打假時收斂不少。
孫毅說,所以現在打假人買東西,量很少,而且以消費者名義去買,因為這能證明你是不是打假人。
春節前,他發現某平臺出售假裘皮,謊稱公司發福利,一次性購買10余件,一件售價是4萬,按法律規定的10倍賠償,他索賠40萬。這次孫毅又索賠成功。
謹慎的孫毅極少失手。
“打假嘛,憑的是經驗,至今我打假成功率保持在九成以上。我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從不出手。”孫毅咧嘴大笑。